序章
2029年11月27日
(日内瓦地下加速器综合体——GSAC)
嗡鸣声仿佛有生命般震颤着,穿透德尔塔控制室的混凝土地板,自埃利亚斯·拉德克利夫(Elias Radcliffe)那双磨损的皮鞋鞋底一路传入身体。他站在这座屏蔽室内,脚下是无法想象的能量正在被强行压制。外部空间内,质子束正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被加速,在近乎绝对零度的超导磁体引导下,即将发生一次仿佛宇宙初始瞬间的模拟碰撞。
埃利亚斯靠近主控台,双眼快速扫过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绿色、蓝色、琥珀色的数字交错飞掠——粒子束强度、磁场强度、真空压力、碰撞轨道矢量。他的倒影映在黑色屏幕上——疲惫中依旧清晰的轮廓,微乱的黑发,尽管已整整三十六小时未眠,眼神却依旧锋锐。他深知,这场实验是他十年理论研究的巅峰之作,旨在探测“时空泡沫”的本质结构1。
“粒子束稳定性维持在百分之九十九点八。”通讯系统中,莉娜·彼得洛娃博士(Dr. Lena Petrova)的声音镇定而紧绷,在这座回音充斥的控制室里略带金属质感,“最终对准序列启动,T减九十秒,准备碰撞。”
埃利亚斯点头,他的手指悬在显示能量场指标的副控台上。所有数值一切正常——甚至堪称完美。模拟预测表明,碰撞将产生理论中预期的奇异粒子信号。但他内心仍隐隐不安。他们这次推动加速器的能量远超以往,所涉及的能量密度早已让过往的纪录显得如同小儿科。
“能量场波动?”他开口问道,声音穿透持续低鸣。
“稳定。”莉娜回答,“波动值在预期范围内,偏差为0.003。”
太稳定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虽然不合逻辑。他信任莉娜,也信任这台机器。但那份直觉——那指引他走出弦理论迷宫的直觉——在低声提醒着他:小心。
“七十秒。”
突如其来的警报声划破了低频的嗡鸣,红色警灯闪烁不止。
“伽玛7区能量激增!”工程总监李健(Jian Li)从另一端大喊,“能量场正在失稳!”
埃利亚斯猛然抬头。监控屏幕上,能量场开始剧烈震荡,读数飙升至警戒线之上。
“是共振级联反应(resonance cascade)吗?”他问。
“不确定!能量扩散太快!”李健一边怒吼一边飞速敲击控制台,“自动停机程序失效!”
“距离碰撞六十秒!”莉娜的语气已显焦急。
埃利亚斯在模拟显示器上一眼看出问题:失控的能量正与质子束交汇,引发反馈回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继续碰撞,不仅实验失败,还可能造成防护屏障的穿透。
“需要手动切断!”他大喊,已然奔向标注着“伽玛区手动系统入口”的厚重钢门。“我要断开注束器!”
“埃利亚斯不行!那区的保险舱根本没设计用于运行中操作!”李健警告。
“别无选择!”他把手掌压在生物识别扫描器上,门咝咝作响地开启。他冲进那间最后防线般的屏蔽室,四周厚重的电缆壁立中央,控制台上的一个大号金属拉杆被有机玻璃罩紧紧包围。
“五十秒!”
他一肘砸碎防护罩,毫不理会尖锐的痛感,双手死死握住冰冷沉重的拉杆。他必须拉下它,切断粒子束,强行将其导入紧急能量通道。
“四十秒!”
拉杆沉重异常,他拼尽全力下压,身后传来金属扭曲的轰鸣。
快成功了……
然而下一秒,观察窗外突现一道灼亮的闪光。那不是普通白光,而是深邃的蓝紫色光辉,像是现实被撕裂的边缘在剧烈燃烧。轰鸣升腾如浪。
拉杆最终被完全扳下,巨响回荡。
但松一口气的时间只有一瞬。
防爆门尚未完全关闭,粒子通道方向突然涌出一股扭曲空气波。那既非高温,也非常规辐射,更像是空间本身的错位撕裂。
埃利亚斯猛然回头,眼中充满惊恐。
光束,或是那场崩溃中诞生的某种先兆波动,并未完全被导走。一缕无法理解的能量突破了防护缝隙。
它穿过了他。
没有疼痛。只有感官的彻底失控。一种同时被膨胀与压缩的感觉,一种仿佛宇宙撕裂的声音,一道灼灼能量的光芒抹去了所有视觉。
然后,是黑暗。绝对的、最终的黑暗。他仿佛失重般下坠,非是跌倒,而是坠入一个无尽、沉默的虚空……
六个月后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
晓薇盯着那张极简风格的玻璃桌,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镇定。对面坐着两位穿着一模一样灰色西装的风险投资人,他们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空气中只剩空调低低的嗡鸣,在这间俯瞰旧金山湾区的全景办公室里,静得出奇。桌面上的演示文稿早已被合上,封面上印着她一手创办的“突触动力(Synapse Dynamics)”,主打神经反馈算法的革新技术。
“很有野心,桑博士。”年长者——亨德森先生(Mr. Henderson)终于打破沉默,语气中带着千百次婉拒后的职业礼貌,“关注身心健康的神经科技市场竞争激烈。而你的资金消耗预估……”他刻意停顿,暗示不言而喻。
“我们的自适应学习模型是独一无二的。”晓薇争辩道,竭力压下内心的焦虑。她双手紧握着那只旧旧的单肩包,里面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一根吃了一半的能量棒,像是最后的盾牌,“它能实时个性化调整反馈回路,远超现有认知训练平台。我们的初步数据已经显示……”
“初步数据付不起工资。”年纪较轻的投资人陈先生(Mr. Chen)轻巧地打断了她,语气平和却带着熟练的拒绝,“技术是挺聪明的。但说实话——看上去像学术项目。太小众。我们现在关注的是颠覆式创新,有十亿用户潜力的项目。”他露出一个标准的礼貌笑容,“这次我们就先不参与了,但欢迎你继续更新你的进展。”
晓薇感到熟悉的冰冷失落感再次席卷全身。这已经是这个月被拒的第五家风投了。她倾尽积蓄、投入博士论文和三年青春创立的Synapse Dynamics,如今几乎弹尽粮绝。信用卡刷爆、拖欠了几个月的房租、饮食几乎全靠速食拉面和咖啡维持。
她强撑着点头,匆匆收拾好电脑,低声道谢。走出那座光鲜的写字楼,重新回到旧金山街头的喧嚣中,就像从冰水里猛地浮出水面。拒绝依旧刺痛,尖锐而深刻。她三十一岁,聪明(导师们总这么说)、坚定,但依旧身无分文,感情生活也几近荒芜——毕竟,在约会软件上,你的兴趣爱好写着“周五晚调试AI代码”可不太讨喜。
“也许陈说得对,”她心想,“我的东西是不是太学术化了?”
她的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本想无视,以为又是催缴通知,但看到来电显示后她愣了一下:阿利斯泰·芬奇教授(Professor Alistair Finch)。她在斯坦福读博时的导师,是计算神经科学界的泰斗,也是她最信任的学术长辈。
“教授?”她接起电话,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沮丧。
“亲爱的晓薇!没打扰你吧?”对方声音依旧温暖,带着熟悉的英伦口音。
“没事,我刚刚……刚开完一个会议。”她靠在街边一家咖啡店的外墙上,周围车流人声喧嚣。
“啊,我希望你拿到资助了?”芬奇笑着问,一如既往地敏锐。
“这次还是没戏。”她轻声回答,心中泛起苦涩,“市场真的很紧。”
“确实。”芬奇叹息一声,“不过,我打电话的原因,正好与你的困境有关。有个项目……非常不寻常。保密等级也很高。”
“哦?”晓薇微微皱眉。
“你还记得去年GSAC的那场事故吗?物理学家埃利亚斯·拉德克利夫?”
她瞬间屏住呼吸。所有科研界的人都知道他。诺奖热门,理论物理的天才人物,一位彻底改变基础物理认知的大师。也是那场粒子加速器事故中遭遇严重伤害的人。外界谣言四起——瘫痪、感官丧失、脑损伤……具体情况始终成谜。
“当然。是个悲剧。”
“他还活着。”芬奇轻声说道,“但瘫痪严重,四肢全失功能,无法说话。不过,据推测,他的认知功能基本完整……被困住了。”
晓薇感到一阵寒意,尽管加州的阳光依旧灿烂。
“现在,”芬奇压低声音,“有位资助人产生了兴趣。马亦龙。”
晓薇一愣。马亦龙?那个新加坡亿万富豪?马氏控股集团的掌舵人?传说中横跨科技、生物工程与房地产的神秘人物?他的名字大多出现在什么拍卖史上天价艺术品或私人太空计划上,怎么会关注一个偏门医疗项目?
“他想帮拉德克利夫‘回来’。”芬奇解释,“他正在筹组一个顶尖的脑-机接口项目。定制化的、前沿的、远远超出现有商业技术水平。他不在乎花多少钱,只在乎找到真正懂神经科学与人工智能融合的人。”
晓薇脑海中飞速闪过她的算法、自适应学习模型、实时反馈技术……
“他让我推荐人选。”芬奇缓缓道,“你是我首先想到的。你在博士阶段的研究非常前沿,晓薇。这……将是你技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应用。”
“可……我的创业公司……”晓薇支吾着,一时思绪万千。
“马先生几乎无限的资源可以解决一切。”芬奇语气中透着鼓励,“想想看,这可是和拉德克利夫那样的头脑合作的机会,还有最先进的资源、最极限的挑战……如果有谁能搭起那座连接意识与机器的桥梁——我相信是你。”
晓薇低头看着她那只破旧的单肩包,那是她梦想的象征,也是挣扎的见证。然后她想起了埃利亚斯·拉德克利夫——那个被困在沉默与黑暗中的天才。想起了这项技术,这份挑战,这份可能意义重大的事业。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突然坚定:“资料发过来吧!。”
第一章:门槛
新加坡,1个月后
马氏控股总部会议室,位于新加坡高楼林立之间第六十层,室内静得仿佛时间都被吸走。柔软的浅灰地毯吸收了光线,也吞没了脚步声。晓薇穿着她那身略显正式的西装,略显拘谨地坐在会议桌一侧——这也是她唯一一套正装。
她的对面坐着谭亦文女士,马亦龙的首席战略官,冷静、自信,从头到脚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气场。幸好芬奇教授也在她身边,那身学究味十足的呢子外套,让晓薇感到一点安心。
“马先生对你的方案印象很深,桑博士。”谭亦文声音温和但分量十足,“他尤其看重真正有深度的科研背景——可能跟他当年在剑桥的学习经历有关。”
她略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要不要继续说。“他父亲是靠电商起家的没错,但马先生走的是另一条路。他早年和印尼航运世家的鲍勃·萨普特拉一起创业,在雅加达一战成名。之后凭借对科技趋势的敏锐嗅觉,把马氏控股一步步做成了今天这个规模。”
晓薇听说过类似的传闻:那位传奇富豪如何在东南亚商圈里翻云覆雨,仿佛能预判市场脉络。
“他对拉德克利夫博士的印象也很深。当年还在念书时,他曾旁听过几次他的讲座。”谭女士轻描淡写地补充道,“虽然最后他没继续学术路线,但那份敬意一直还在。”
她的话已经很明白了——这次项目,除了技术,也是情怀。
“马先生认为,像拉德克利夫这样的人,应该有机会再次发声。”谭亦文继续说道,目光直接而有力,“预算不是重点,结果才是关键。NeuLink 是实验性质没错,但拉德克利夫目前的状态——四肢瘫痪、无法说话、完全失明——前所未有。”
“我们这边的 AI 系统,叫 Vainos,是关键所在。”晓薇迅速接过话茬,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它必须能理解他的脑电信号,从极其模糊的意图中识别出真正想表达的内容。训练阶段对算力的要求非常高。”
“这个你不用担心。”谭女士点头,“马氏在马来西亚依斯干达和越南岘港都设有四级数据中心。运算能力充足,安全性也非常高。NeuLink 的后台计算部分,可以全部托管过去,随你扩容。”
晓薇怔了一下。她曾为了买点云服务器额度绞尽脑汁,如今却被告知可以随意调动几座数据中心。这种差距,令人震撼。
“你会拥有完全的项目自主权。”谭女士继续道,“瑞士莱芒湖附近会为你设立专属实验室,人员设备全配齐。你只需要对我汇报工作进度。马先生不喜欢拖延。”
她话不多,但句句到位,带着不可置疑的分量。
晓薇看了眼芬奇教授,后者微微点头,眼神坚定。
她脑海里闪过那个困在黑暗中的天才——埃利亚斯·拉德克利夫,也闪过那些年为Synapse Dynamics 奋斗的日日夜夜。
“可以,我接受。”她语气平稳,眼神里却燃起新的光。
她一脚踏出马氏控股大厦,顿时觉得像是从密封仓出来,扑面而来的是新加坡午后的湿热与汽油混合着花香的气息。
刚站稳,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旁边,为她打开了一辆黑色迈巴赫的车门。
“桑博士,送您去酒店。”
他声音低而克制,几乎和车声融为一体。
晓薇只犹豫了一秒,便上车坐好。看来她的生活,已经切换到了一个全新的频道。
车子平稳地驶入街道。透过车窗,她看到外面的新加坡街景飞快掠过:摩天大楼、空中花园、热闹的小贩中心。这个城市繁忙而现代,背后却隐藏着一股冷静高效的力量。
这股力量,如今正将她卷入其中。
第二章:首次接触
瑞士,蒙特勒,Élysée诊所
毗邻埃利亚斯·拉德克利夫病房的实验室,更像是伪装成极简办公室的高科技指挥中心。落地窗一如诊所其他区域,提供着日内瓦湖与阿尔卑斯山的壮丽景色;而靠近病房的一整面墙则布满了高清监控屏幕。几台深色控制台整齐排列在白色操作台上,触感冰冷光滑。
晓薇花了整个上午拆箱组装马氏控股提前运来的NeuLink核心组件:轻质聚合物脑波感应头盔、主控台、加密通信模块,这些设备通过光纤网络与马氏在马来西亚和越南的超级数据中心实时连通。
她动作有条不紊,连接线路、启动系统、运行诊断程序,并将Vainos AI框架初始化至基础状态。系统静静启动,主控台上的指示灯亮起温和的绿色。在她指尖,是跨越万里的算力支撑,能够解析来自隔壁大脑的最微弱信号。这资源之强大,让人敬畏。这里没有借口、没有折中,只有挑战本身的纯粹与艰巨。
她检查了环境控制系统、安全网络连接,以及从诊所标准脑电图系统传入的初始读数。一切都运行正常——甚至可以说,过于完美。完美带来的,是巨大的压力。这场实验的成败,全都落在她一人肩上。
上午接近尾声,在与莫罗医生和护士长确认完最后事项后,晓薇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她深吸一口气,启动门禁面板,走进与实验室相连的病房。
转换是立刻的。空气依然洁净,却似乎更沉重。病房宽敞而温馨,木色温暖,灯光柔和。可无声的医疗设备、高科技病床、规律的呼吸机声响,以及那一动不动躺在洁白床单下的身影,让这空间更像一个安静的囚笼。
埃利亚斯·拉德克利夫头部微抬,面向窗外。他的黑发在枕头上已有些许灰白,侧脸消瘦、平静,看不出丝毫神采。曾在照片和课堂录像中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如今只剩骨相勾勒出的智慧轮廓。他仍在呼吸,与呼吸机的节奏完美同步。除此之外,一动不动。
晓薇缓步走到病床前,脚步被厚地毯消音。“拉德克利夫博士?”她声音轻柔却清晰,“我叫桑晓薇,是NeuLink项目的负责人。芬奇教授之前应该提过我。我是来看看,能否与你建立一点连接。”
毫无反应。他当然看不见,也听不到,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期盼着哪怕一丝眼皮的跳动,哪怕一丝肌肉的轻动。可什么也没有。这沉默让人不安。他是清醒的吗?是愤怒?是麻木?还是……早已远离人世的意志?
噪音。空气中的振动。声音。女性。陌生。又是医生,又在打扰。忽略。沉下去。沉默更安全。
晓薇拿起消毒箱中的NeuLink头盔。“这是脑机接口装置。”她边说边将头盔举起,“佩戴在头皮表面,不会有侵入式操作。它只是……在聆听。”
她轻柔地将设备套在他头上,确保每一个感应器都接触良好,调整到既稳固又舒适。他毫无反应,仿佛完全不知这物体的存在。
回到便携监测平板前,晓薇启动NeuLink系统。屏幕上开始滚动神经原始数据——一连串混乱的波形图,像是用图形渲染的电视雪花。
“好,埃利亚斯。”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冷静专业,压住紧张,“系统已上线,它在聆听。我们先从最简单的校准开始。你试着集中注意力在‘是’这个念头上。不是语言,而是意图。”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波形。深层慢波、神经自律信号、设备干扰……全是一片嘈杂。Vainos的初级滤波器努力清除杂讯,却依然像在飓风中寻找低语。
“‘是’……那是什么?一个没意义的声音。费力。干嘛要回应?让我安静。”
“我们再来一次,集中想法在‘是’上。赞同、允许、接受。”她换了几种表达方式。
仍无任何变化。数据依旧如海浪般杂乱。
晓薇换了策略:“那我们试试刺激反馈。我会用骨传导装置播放一段音频,如果你感知到了,请继续聚焦‘是’这个概念。”
她启动了耳侧的骨传导模块,播放了一段柔和低频音。屏幕上的颞叶区似乎有一丝波动?或者只是干扰?她又试了一次。结果依旧不明朗。
比想象中更难。在完全失明的状态下,没有反馈几乎等于盲测。他的信号像丢进黑洞,而她只能靠仪器抓信。
她换了不同的指令:“‘不’、‘停止’、‘光’、‘黑暗’”,也尝试了使用磁脉冲刺激感知皮层,模拟触觉……这些都是NeuLink的理论功能,但从未在人类身上测试过。
结果一如既往地混乱。他依旧如石雕般沉寂。
烦躁开始在她心里升腾。她再次检查线路,重新测试传感器,一切正常。问题,不在设备,而在“源头”。
干扰。噪音。命令。烦人。放弃吧。让我留在这安静里。
她正准备收工,把当天的数据交给Vainos过夜分析时,突然看到一处异常:前额叶皮层出现了短暂、强烈的γ波同步脉冲——不足半秒,但与周围噪声截然不同。
恰好在她第十次说出“埃利亚斯,想象‘停止’”两秒后发生。
也许只是神经误触,也可能是设备伪影,甚至……只是她太想看到结果。但它不一样。
她凑近屏幕,心跳骤然加快,手指快速定位时间戳并标记波形:“Vainos,把这个事件标为高优先级,和所有基线数据比对。”
她望向病床上依旧毫无动静的男人。刚才那一下,是他吗?是有意识的回应?还是意识深处残存的某种……抵抗?
一切还言之过早。太早了。
但当她摘下头盔,准备离开病房,留下他与机器的嗡鸣独处时,内心那团被现实压制已久的火苗,终于轻轻地,被点燃了。
一个信号。
也许……只是也许,他还在。
第三章:电路中的幽灵
瑞士,蒙特勒,Élysée诊所
第一天(傍晚)& 第二天
夜幕低垂,诊所内的实验室却仍光亮如昼,仿佛一座冰冷的灯塔,在沉静的瑞士夜色中孤独燃烧。屏幕闪动的光影映在晓薇的脸上,照亮她眼角浮现的疲惫,也映出她专注如火的眼神。窗外,日内瓦湖变成一面黑曜石般的镜子,倒映着蒙特勒夜色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可这一切她几乎没有注意。她的世界,此刻只剩这个房间、那个沉默的病人、还有数小时神经数据中那个微弱到几乎幻觉的信号。
桌上一份精致晚餐仍安静地躺在银色餐盖下,早已凉透。她真正的燃料是实验室咖啡机里那杯温热的咖啡,以及那股“也许快要发现了”的肾上腺素冲击。主控台屏幕上,那段疑似由“停止”一念引发的γ波突发,被循环播放着,如同记录下的一次心跳。那是飓风中一缕低语,微弱得近乎虚幻,但它的结构却不似随机噪声。那,是“信号”的模样。
她的手指飞快敲击在控制台内嵌的平键键盘上,调取AI助手。“Vainos,”她输入命令,绿色字体在黑底终端界面中跳动,“对标记事件01执行深度相关分析。参数:比对拉德克利夫先生完整基线脑电图,强力滤除非生物伪影(如呼吸机谐波、设备电磁干扰)。运行随机共振建模、贝叶斯概率分析,与已知的抑制控制神经特征进行匹配。任务优先级设为最高,分配所有可用资源。”
Vainos立刻回应,语气毫无感情,仅为执行而生:请求接收。正在通过MH-DataCenter-VN-02及MY-04负载均衡处理,使用8192核心,网络延迟正常。预计完成时间:45分钟。
晓薇缓缓吐气,看着进度条浮现。四十五分钟。马亦龙提供的基础设施令人震撼。来自越南与马来西亚的数据中心正全速运算,支持着她的每一个算法。Vainos不是一个普通AI,它是计算巨兽的前端,拥有筛选海量神经噪声、提炼细微模式的能力。
她旋转椅子,让轮子悄无声息地滑动,趁着系统分析,她再次手动检查记录日志,对照各项生理参数:心率变异、呼吸模式(虽为机械控制,仍有微弱自主波动)、皮电反应(微弱但存在)。有没有什么能与那次γ波对上?哪怕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没有。那个信号仿佛只存在于他的大脑深处,纯粹的意念,与那具残破的身体毫无连结。
静候中。沉浸在熟悉的黑暗,少了外界干扰,更安心。让沉默归位,让虚无恢复。
控制台发出轻响。分析完成。晓薇迅速凑近。
结果:该事件波形与基线差异显著(p < 0.001),其结构与“自主抑制控制”神经特征高度相关,相关系数达0.82。置信度38%。伪影概率<5%。建议:引入可控刺激进行重复实验,增强信号识别。
38%,在脑电信号这片混沌海洋中仍然偏低。但在8192核加持下,这个分析结果已非偶然。自主抑制控制——他不是被动地沉默,而是主动“选择”了沉默。电路中的幽灵,有了意志。
一股强烈的兴奋涌上心头,几乎让她窒息。但她也受过严格科学训练——可重复性,才是真正的意义。一个数据点,不足为据。
她站起,在实验室内踱步,窗外湖面成为她思考的背景。如何获得更多?“停止”似乎有效,那“赞同”是否也能回应?她需要“是”与“否”互为对照。也需要可靠的反馈机制。
她拿起触控笔,在墙上的数字白板上写写画画。听觉提示不稳定,骨传导虽然有效,但是否足够清晰?那种“幻觉式的响声”——通过磁脉冲诱发的感知,也许可以与概念结合,建立二元反馈系统。
她整晚未眠,反复调整协议,Vainos辅助模拟神经负载,优化刺激时序。她编排了一套全新试验序列:基础数学、物理常识、个人问题(你叫埃利亚斯吗?)、抽象概念(自由?被困?),核心二元操作(是/否)。每次提问前加入“磁感应信号”,提示其即将接收问题。
清晨,阳光透过病房落地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晓薇拖着一身疲惫却清醒的神经步入房内,对刚查完房的护士点点头。
“早上好,埃利亚斯。”她轻声说,语气比昨天温和许多,“我们今天再试一次,换个方式。”
她将NeuLink头盔熟练地为他戴好,在控制台前深呼吸,启动新协议。
“首先是基线记录。”熟悉的静音充斥耳边,只有呼吸机的节奏回响。
“第一次刺激。”她发出磁脉冲提示音,随后以骨传导播放语音:“埃利亚斯,你的名字是拉德克利夫吗?”
她紧盯屏幕。时间流逝,毫无反应。
声音。名字。是我。是。那个形状。保持。
一闪!不是“停止”波形,而是另一种变化。顶叶区域出现快速突发。
Vainos:检测到新事件。可能为“肯定意图”信号?置信度:22%。已记录。
“好,埃利亚斯。”她尽力让语气平稳。“下一题。磁脉冲提示音。”
“天空是绿色的吗?”
声音。天空。绿色。不是。假的。另一个形状。否定。停止。
前额叶再次出现熟悉的γ波突发。较昨日弱,但存在。
Vainos:检测到抑制控制信号(与标记01相关性0.76)。置信度:41%。
有效了!虽然反应微弱、信心不高,但她已捕捉到“是”与“否”的可区分模式。
接下来一小时,她依照协议继续测试。数学(2+2=4?是。2+2=5?否),物理(重力向下?是。光很慢?否)。回应断断续续,却渐有规律。Vainos不断记录、分析,置信度一点点上升。
她决定尝试关键实验:“选择”命令。
“埃利亚斯,”她边解释边启动系统,“我会通过语音一个个念字母,你听到目标字母时,请集中‘是’的意念。”
字母序列开始,语音依次念出:“A……B……C……D……E……”
声音。A…B…C…D…E…需要H。
当语音念到“H”时,他集中意念。
Vainos:检测到“肯定意图”与“H”同步。可能选择。
晓薇屏息,再念一轮。他选择了E。然后是L,再一个L,最后是O。
她看着屏幕,一个个字母逐渐拼出:
H E L L O
她还未从激动中回神,他又拼出:
W O R L D
HELLO WORLD
绿色字体出现在屏幕上,她眼眶湿润,模糊了视线。
十一个字符。
系统上线时的经典测试语句。
但此刻,由一个沉默黑暗中的意识,以意念拼出。
这是有史以来最动人的“你好,世界”。
电路中的幽灵,不止是在苏醒——它,在说话了。